2015年11月29日 星期日

[小說翻譯]天淵の双つ星 第6話 追想-疵-


 第6話 追想-疵-

愛狄露憔悴不堪。
突然發燒、昏倒,還有頸項露出痣般的紋樣。
就在此日,聽課時反覆接觸的那 “凶兆”,不在他人--而在她最愛的妹妹身上發生。
下課時刻,愉快已經不再。牽著的手突然像流砂般脫落。妹妹一臉直仆在地,活像脫線人偶般。愛狄露幾乎驚慌失措,好不容易才揹起妹妹歸家。
 愛狄露不管妹妹汗淚淌流,安置她在床上。手上捏緊傳訊器,呼喚身處大鐘堂的雙親。撥號聲無機質地響起五次、六次......愛狄露焦急難耐,猛抓頭髮,踢開周遭的椅子。
重複無數次......才聽見父親那不耐煩的聲線。愛狄露已上言不對下語,只管拼接感情作聲怒號。聽孩子狂言亂語,父親也心感異常,帶同妻子趕回家中。


「伊莉雅怎樣了?伊莉雅不會有事嗎?」

「愛狄露,爸爸要為伊莉雅看病,靜下來......」

愛狄露難抵靜寂,正要伸手打擾爸爸,母親唯有制止她。母親見愛狄露表現疲弊,她也更發惆悵。
父親穿著白衣,屈膝坐在床旁,一直觀察伊莉雅同時,不斷寫下筆記 。他注視伊莉雅頸項那更發鮮明的“紋章”後,大嘆一口氣,緩緩轉身面向愛狄露。
愛狄露一心禱念、緩緩睜開眼。看見,父親的表情。
萬中之幸,那正是今早那位,消融教室一切悲泣的爽朗笑容。

「這明顯是織詩人因子發作呢。這絕對不是I.P.D.,不然伊莉雅早在發作那一瞬就難抵恐懼與不安而“暴走”了。」

「真的?這可是真的嗎,爸爸......?」

「是。愛狄露和伊莉雅是乖孩子,不會患上I.P.D.的。爸爸承諾,所以,沒事的」

父親淡定為愛狄露和母親開解,一下子紓緩緊張氣氛。愛狄露才剛揹過伊莉雅走好遠的路,疲憊不堪,一身倒上床上。

「呼啊啊~太好了~......還在怕是甚麼可怕的疾病啦~......」

「愛狄露揹著妹妹走那麼遠路,真的好辛苦。雖然暫且有點擔心伊莉雅,有這位可靠的姐姐應該沒問題」

母親摸頭安撫愛狄露。她表情紓緩,思緒陶醉間,為姐的矜持在內心更發澎湃。
下一瞬,床邊傳來動靜。愛狄露滿臉笑容,感嘆喜訊接踵而來。

「喔,伊莉雅--」

伊莉雅在呼喚中緩緩睜眼。思緒朦朧間,她摘起手上那一小片。然後,聲音幽幽怪異地道。

「......? 詩......開心......?」(※)

那一瞬,父親搶過伊莉雅手上那一片,然後啪一聲捏碎。那情景,看在愛狄露眼中好像隔著屏幕似的突兀。他只能“把握”眼前的事。
半拍後,思考終於追上記憶。
在不安與焦躁踴現前,她有項單純的疑問。

「......欸?怎麼了?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乾枯的沉默。毫無變化的視界。愛狄露處身在奇妙的飄浮感之中,連自己有開過口這事也不知道。
她整理思緒後,再次發言。

「……怎麼了?」

「........... 沒事」

清醒了。愛狄露安心下來。非因周遭太緩慢,而是自己一直在停滯著;事情一浪接一浪,逼得自己太疲累;一定是這樣沒錯。她在自己心中暗念道。
她還沒注意到,眼前即將發生的事。
視界中,腦所截取到那一瞬;她稍試捕捉,虛空中那既現且消的影像。
是那一句。

「必須送伊莉雅去醫院」

重設了愛狄露一切思考與行動。
聽入、理解那一句,剎那間,愛狄露之中的感情天秤急劇失衡。

「欸……欸?甚麼?不是說……伊莉雅,沒事的嗎……?」

「她是沒事。可是總不能放著她在高燒不管。正常就該如此」

「正常應該如此……不對,有點……怪……」

親子談話間漸起齪齬。話句以外,有道意識的“縫隙”出現。
正是那道“縫隙”。小孩的心靈敏銳察覺到。
愛狄露一直留意,父親那全不切合語句的,表情;父親那燒炙於焦躁中的,臉容。

「老公,伊莉雅……」

氣氛轉壞,連母親也察覺到。她的細語似是懇願。父親站起來,在她耳邊竊聲道。

「妳也......說過.....大鐘............院.........表面上就...........莉雅..............可惡,到底......」

「怎......麼會........... 那些......女孩............抑制............為甚......」

「這事就別說這裏說。總之要立刻出發,伊莉雅的事我會承擔。……愛狄露,妳會取外賣吧?爸爸要帶伊莉雅去醫院,晚上要早點吃飯,早睡早起了」

他淡然鄭重的宣告著。
從沒見過,父親表情居然此般冷酷。愛狄露心中“確信之事”,此刻已告瓦解,化為辯駁的動力。

「我……我才不要,我也要去!」

「……妳哪時,變得這麼不聽話。乖乖的看家門。明白沒有」

「愛狄露……媽媽也拜託妳。妳是好孩子,拜託……」

「說些甚麼……。甚麼意思……。伊莉雅會被帶往哪裏?吶,有甚麼理由不能帶我一起去?爸爸啊,解釋不了的事,証明背後有鬼,不是你一直教會--」

「閉口!!小鬼反抗長輩還早十年!!……我們走。聽著了愛狄露,我不會再重複一遍」

話語的刀刃直逼頸項。愛狄露眼前,那“溫柔的父親”已然不再。他耍猛背起伊莉雅,也不理會她滿身滿汗,踢門離去。

「對不起愛狄露,對不起……不是妳的錯……絕對不是……」

母親啜泣間,抱擁愛狄露過後,追隨父親消失在黑暗中。只留給愛狄露,一副無辜似的表情。
留給愛狄露的,只有母親的淚水,和男人那把聲音迴盪腦海。留下的,只有虛無與喪失的感情,籠罩那無計可施的自己。
身軀宛如飄浮。意識朦朧間,愛狄露回到個室,茫然眺望伊莉雅曾在之處。
思考凍結,眼眸空虛無光。偶然映照的,是一塊“碎片”。
愛狄露從床邊撿起它。那是一片皺摺不堪的紙屑。

「這是剛才的……」

瞬間,記憶片段重新拼合。伊莉雅那時確在表情茫然的“吟誦”它,然後就--。

「……?這是……甚麼?」

愛狄露一覽其上“所寫”,皺眉困惑,重覆反芻。

「記號?伊莉雅就是讀著它……?」

那是一群圓與線拼合一起,似是記號或紋章的羅列。暗號看似不明就以,愛狄露卻確有頭緒。

「……沒錯,那時……那時我見過……」

瞬間,彷徨無助的心,迎來一束曙光。清風吹過混濁的心,捲起小小波紋,漸成浪濤。
不管這衝動源於憤怒還是憎惡。此刻,她只想尋回和伊莉雅共處的時光。
愛狄露閉上雙眼,挨近戒指到額頭,深呼吸。

「你們別小看我……。伊莉雅,就算妳患上甚麼病,姐姐一定會保護妳……絕對……」

眼眸裏,一股火焰隱約點燃。愛狄露離開個室,走到走廊最深處的門前。
父親的書齋。不同於雙親的寢室,嚴禁他人進入,身為「研究者」的房間。
因好奇而闖入,然後被嚴苛責打。現在,愛狄露必須進內,以確認心中的記憶。
一旦扭開門柄,她就無路可退。再也回不到,那填滿虛偽的幸福世界。幸福,只是因為伊莉雅的存在。
既使伊莉雅不在,餘下的就只有欺瞞與扭曲。
毋再猶疑。毋再顧慮伊莉雅亡失了的世界。要是往後再有惡人要分開我和伊莉雅,屆時,我將--。
體內種種情緒鼓動著她。愛狄露,踏出了第一步。

 *

學校沒有伊莉雅的存在,實在乏味、無聊。
不存任何意義,只顧錄寫教科書內容在筆記本上的無為時光,過了好幾禎。愛狄露好像被禁錮在牢獄之中。
爭競的對手、談話的對象已經不在。伊莉雅已不在。學校這場所本身,本來就已不存任何價值。
同級生一同圍成大圈,詢問愛狄露,伊莉雅的去向。愛狄露比他們更需要知道。愛狄露能做的,只有暖昧的笑、泛白的回答。
面具般的作笑架得長久,臉筋也開始疲勞。想當然會有人疑惑,她身上何處不適。

「嗯嗯,沒有痛。哪裏也不痛」

「是嗎,太好了。啊,伊莉雅的筆記,大家分工記下來好嗎?暫時只能幫到這裏了。啊,有甚麼需要幫忙就找我們吧!探望也不太方便,不如就寫下信件請愛狄露交給伊莉雅,就這樣好--」

善意圈子的言語好比繩索綑首,叫她窒息似的苦待時光流逝。
待釋放,全身緊繃,空洞的胃有如泵滿空氣一樣脹痛。
為卸去心身不適,愛狄露像要擺脫斜陽影子般自校舍奔跑。離開一群身影,悄悄沒入另一更深的黑影中。
她穿過一個又一個從未見過的岔口。腦海中,那地點琳瑯滿目的地圖細節已深深烙印。愛狄露毫不費力,就發現了最短的路。
道路途中可看見雲海。鐵柵只約身子般高,她一伸手就可以攀過。
愛狄露從背包拿出一束小巧的便箋,正想從柵上丟掉,又打消念頭。還要留著它,來喚回伊莉雅的健康氣魄。
當下,愛狄露視界中,映照著她要尋找的建築物。
“大鐘堂府立綜合醫院”。門口塗滿白漆,招牌赫赫的刻在其上。

「誰叫你口不緊......。接著來呢......」


愛狄露確認一下周圍,隨即踏入院門內。當下黃昏,詢問處人煙稀少,只有少女的腳步聲迴響。
愛狄露不理職員視線,筆直步往櫃台。眼前那位事務員表情恭恭敬敬,如同平凡人,愛狄露決定表現得高貴堂堂。


「請問貴院是否有名叫伊莉雅 ・尤迪瑞托的患者入住?我名叫愛狄露・尤迪瑞托......不知閣下認識我父,尤迪瑞托教授嗎?雖然本來已經過了探病時間,與父商談後,他表示准許--」

只消一撥金髮,湊近臉頰,雜工立刻唯命是從。
尤迪瑞托這名果真是令牌。事務員根本還沒確認真偽,便唯唯諾諾吐出病房號碼。
伊莉雅果然在這病院。只消用家名一嚇便搾出事實。--愛狄露帶著這分小小的希望和成就感乘搭升降機,靜看著層數顯示屏的數字。
十、二十......直到頂層三十,升降機終於停下。
帕斯達利亞地土橫面積小,建造物縱向擴建是為通例。而這醫院更龐大,比外邊眺望更覺高聳。
升降機門叮一聲開啟。愛狄露堂堂正正的踏出,好不被他人懷疑。

「嘩……」

視界寬闊。寬裕的區間滿佈愛狄露眼中。
每間病房都掛著一面好像家牌的重金屬版。 似乎全部都是完全個室。

「是哪間房呢 ……看這……」

廊下從未遇見人,愛狄露卻依然戰競的走。
遠離地上身在高處 的不安,還有部屋之間不自然的相隔太遠,加上黃昏天色渲染,全都壓逼著小孩柔弱的心靈。
好像捏碎內心軟弱般,握拳前進之間,愛狄露找到她要的號碼。
確認表牌有妹妹的名字,她正要伸手。但那一瞬她佢僵直了。
昨晚,愛狄露抱了一項疑惑。父親書齋的筆記,寫著字典查不到的4字詞;伊莉雅讀出了它;父親隨即焦躁。一連串因素意味著......。
愛狄露不敢再想。
伊莉雅患了甚麼病也不要緊。只是,若在病房裏的伊莉雅,不再是我熟悉的伊莉雅......
我,到底能否承受住--。

「 ……不行不行,還要磨蹭多久!最初的意氣去哪了我啊……唔!」

「…………姐,姐?」

不如是禍是福,婉約的吐露,從門的背後傳來。
 對現在的愛狄露而言該當是幸運。聽見那把呼喚自己的內籠聲線,愛狄露立刻掀開門,衝入內裏。

「伊莉雅!清醒嗎!?伊莉雅!!」

「姐姐,這裏是醫院啊……喂,哇」

伊莉雅,一同往常。
愛狄露 衝得急忙,仆倒在伊莉雅懷中。

「伊莉雅!伊莉雅~……哇~真的好精神喔~!」

「還有點頭痛啊,該說姐姐壓得我好辛苦 ……」

伊莉雅苦笑之餘,表情依然的平淡。
她手撫著愛狄露的頭,戒指在無名指上反光。愛狄露,也貼近自己無名指上去。

「我喊著絕不摘下,居然就此獲准。看似嚴謹內裏鬆散嘛,還挺普通吧醫院這裏」

伊莉雅的微笑,映 照夕陽影中更顯成熟。
愛狄露不知何以續答,戰戰競競的,砌起下一句言辭。

「普通……嗎……伊莉雅,還……還記得之前的事?」

「 “發作”那一刻的事,倒記不著」

「呃 ……」

「沒差的,姐姐。我很清楚的,因為……嘛。一般織詩人發徵,會進這高處入住這麼好的房間,從沒聽說啊。教科書哪裏也沒有教啊」

伊莉雅擦著包滿布帶的頸項,眼神和語調全無洩氣之意,或者可說是,達觀。
愛狄露一瞬,實感伊莉雅是得眷之子。
內心堅強、頭腦靈活,連運動神經也好。她一定是,天稟異賦的奇特存在。

「不明白 ……真不明白,為甚麼伊莉雅會……」

本絕不該在伊莉雅面前吐露的弱音,此刻卻在她面前輕易漏出。
而伊莉雅,亦依然接納。

「我總是感恩, “這病”沒臨到姐姐身上。我一定是,為吸走雙子之中黑暗的部分而生。所以以後,姐姐也一定會安全」

「伊莉雅,妳為甚麼……」

那句話好比諦念,愛狄露不住問其究竟。
伊莉雅眼神慈祥的道。

「我呢……唔,只希望……。爸爸和媽媽,最重要的是姐姐,都能在我身邊。真有點丟人呢,但我沒其他願望了。一起玩耍,一家吃飯,一同睡覺……一直如此的話,病痛甚麼我全不害怕。欸嘻嘻……會添到煩嗎」

「嗯嗯,完全不添煩!姐姐所想的都是一樣啊 !我想和伊莉雅一直一起,永遠一起!伊莉雅想著同一件事…………那麼,誰也不可以阻礙……」

「……姐姐?阻礙……?甚麼事……?」

閉錮妳在這裏的是--瞬時,愛狄露難以判斷應否繼續說下去。
然而當下伊莉雅乃抱病之身。一旦起了差錯,說不定會導致“病情惡化”。
然也,兩親想必是因有所 “不便”而要暫時寄託伊莉雅在此處。問題當然出在伊莉雅身上。
而伊莉雅本人不知內情,全不在意。保持現況該是最好--。
愛狄露立下結論,目前不應牽連伊莉雅進自己的戰鬥中。濃黑的感情,暫且丟到窗外。

「沒甚麼事。伊莉雅一直都在努力,姐姐也要加把勁,了嘛!看著姐姐的實力吧!」

「哈啊 ……?雖然不錯,也請姐姐不要太逞強。姐姐,真是去哪都惹人擔憂……。我也該快點退院,好使姐姐放心……」

「不用多想!伊莉雅妳啊,沒有我不就就立刻迷路了嗎。我倒更擔心妳啊」

「呵,那就彼此彼此了。啊是了,今天上學怎麼了?沒悶著嗎?有好好的吃飯嗎?」

「實在太無聊,飯也吃不下!喔-想起來 就覺餓了。伊莉雅在這空蕩蕩的房間,倒沒悶著嗎?」

「嗯,還挺,寂寞的呢。但多虧這麼寬廣,擺上好幾件布偶也可以呢。長大後真的想試試呢,滿房間蛙樂哥一起睡……」

「那我以後,每次看病都帶一件來看病來辦!等地上放滿企企,給妳枕著睡覺!不夠的話,還有這個來解悶,看大家都給妳寫信了,問的都是伊莉雅,安好嗎,的,真的沒完沒了--」

 *

「--時間不早了。雖說想留多一會,到太陽下山 就會被趕出去了。明天我會再來!」


「嗯。學校一定要回;每天的飯也要吃;晚上也要早點睡覺」

「姐姐!嘛妳別再裝了!拜拜,明天再見!」

巡察的腳步聲響起,不知是否錯覺。愛狄露依依不捨的離開病房,裝作注意不到職員,直接乘上升降機。
能夠回味剛才和伊莉雅的幸福時光,待在升降機內全不覺苦痛。二十、十、究--她看著層數屏幕哼歌。
待叮一聲響,愛狄露悠然起步。
呯--。

「喔呀,對不起 ……」

碰撞到的是人。定必是一名職員吧。
愛狄露如此想,正要穿過其正旁,可是那名白衣人影,不但不讓路,簡直一動不動,蓄意擋住她的路。
愛狄露也不耐煩了,撥起自己一頭金髮,動用剛才在櫃台用過的咒語--。

「不好意思,我叫尤迪瑞托,你……你……呃………………」

「…………妳還真的這麼大膽那」

口顎忘記 合回,顫個不停。
那看慣的欠梳鬚上的眼鏡背後,是無比銳利。

「回去。然後再訓話」


愛狄露無從抵抗其手腕猛力拉扯 。
不待辯駁,愛狄露就被父親憤怒的抓緊單手抬起,拖回家中。

 「--痛,好痛啊……有沒有在聽!放開我!不都到家了嗎!」

「妳是從哪時就這麼說話!媽媽啊,愛狄露從哪時候變這麼壞了! 學偷聽和耍小聰明學這麼快!!啊啊!?」

「爸爸說甚麼我聽不明白!為甚麼呢,我只不過借你的名字探病而已!!難道接近伊莉雅也不容許!?到底 有甚麼不方便了!?」

「這血統!這遺傳金髮的顯赫血統會遭恥笑! ……聽好,以後別試接近那病院!我說得清楚,妳再不遵守我的話,就等著嘗滋味!!」

 「爸,別再說下去……!愛狄露,改回探病也要知會媽媽--」

「媽媽!!……愛狄露,我再說一次吧。“別再接近那病院”了,不管起了甚麼事。……現在不再強逼妳明白。但是,妳,總有一天會知道。總有一天會親身承受。聽著,這也是為愛狄露妳自己啊……!」

「 都是……這都是甚麼!有甚麼不幸比我和伊莉雅分開更大呢……!胡鬧……全部全部,都太胡鬧了!」

沉寂籠罩。一家初嘗如斯惡劣的氣氛。
不,這就是我家的本來面目。愛狄露下此定論,架著憎惡的表情,拖著暈眩的身軀遁回自室。
 門在巨響中關閉。愛狄露正要躲入睡床,又停下來。
哭泣就寢,那時自己就輸了。掛念伊莉雅這份情,難道就隨眼淚被沖刷精光?我的憤怒,那份不祥的預感,怎能忘記。絕對不會--。
愛狄露懼怕入睡了。可是,縱想動身,這副幼小的身軀,積滿一整日疲勞痛楚,沉重不已。
 暫且需要休息了,為了掙扎下去也好。--愛狄露抱緊枕頭,橫臥床側蜷縮,就此墮入睡夢中。

 「…………以後……該怎辦…………」

「……誰想到事情如此!伊莉雅居然發作……明……從沒想過會如此!」

愛狄露赫然驚醒 。
到底還是睡著了--她苦苦抬頭,看見掛鐘,時針從她遁入房間起只過了約一小時。平常沒可能這麼快醒覺。
腦海依然混濁,不知為何自己會睡著。
只不過起了小毛病而已。--結論過後,愛狄露漸要回到夢中。瞬間。

「那醫師保障過的!只要施藥,別說I.P.D.,連織詩人因子都不會發作的!」

「 ……!!」

 男人的怒號不堪入耳。他所發每字每句,都刺激著愛狄露的嗅覺聽覺。
愛狄露跳出床外,輕輕打開門,側耳細聽。
--要是沒聽見這事,我也許還能歸去。 但那裏不再有伊莉雅。與其迷進那般世界,我即使粉身碎骨,也要--。

「給了這麼多錢,換來的是這些!明明一直順順利利 ……到底犯了甚麼錯!?倒霉?平日不夠誠心?全都不可能。難道被醫師……那研究狂佔了便宜!?喪心病狂的騙子!!」

「老公,冷靜一點 ……!醫師的研究不是貨真價實的嗎?論文我也看過,研究的成果也見證過!況且抑制劑真的讓女孩不會有織詩人因子發作……學校不就完全沒人發作嗎!?」

 「那就是說我家中頭獎了嗎!可惡……誰會相信這麼胡扯的事!…………要是事情洩漏出去,我和妳也……」

「 這話別說下去了!沒想過,沒想過伊莉雅會變成這樣……!」

在說些甚麼? 愛狄露實在太年少知世故,雙親所談她大致理解。
只是她的腦拒絕咀嚼其內容。雖然明白,但不想明白。身心不協調逼得愛狄露一身冷汗。
不能膽怯。不能滿足於充滿虛偽的世界之中。必須堅強面對。
即使心中那把刀,刺得快要痛死也好--。

「我們……還有愛狄露在。那小孩……比我們為親的優秀不知多倍。不用我倆罩護,她也能憑實力晉身大鐘堂中樞。……我們傾注在孩子的希望……定將成就。妳不這麼想嗎」

「 甚……甚麼意思……」

「既實在……也近在咫尺的事。伊莉雅是I.P.D.這事實,要是曝露,我和妳也不能再立身在大鐘堂之中。愛狄露也肯定會被趕出學校的……那就是,這樣的地方」

「真的要,一直關伊莉雅在醫院裏……?」

 不對,媽媽。爸爸--這男人想說的事,根本不止於這地步。
那是更為卑劣,毫無人性的--。

「好接受現實了。上頭可沒這麼簡單能瞞過。到此地步,實在沒辦法。錯不在妳我,不就是,倒眉而已」

「所以要把伊莉雅 …………難不成……只能,這樣,嗎……」

「愛狄露終會明白的。暫時只能叫她忍耐,除此無他,一切都只為還在我們身邊的愛狄露。--立刻,給醫師發訊」

「 …………嗚,嗚嗚嗚……嗚,嗚嗚……」

「喂喂。--是我, 打擾一會……喔,會如期到臨現場嗎,那麼事情簡單了……嗯,是的。我願意交付代號“零”的檢體予研究所直轄。希望按照約定,保全我家夫婦與愛狄露的立場--」

瞳孔猛睜,心臟鼓踴。身體等不及就要奔跑。
來不及了。 莫名衝動驅策愛狄露四肢。人偶塞往床下,靜音走過沾過淚滴的走廊,從玄關走出。
竭盡全力,沿最短路線奔跑至 醫院,穿越混雜聲音、氣味與照明的格狀道路,沒入街燈所不及的黑暗中。已經回不去,那充滿虛偽的世界。
那無力的自己,腦中那份還想回去的眷戀,多麼可悲。那虛構的血,還在暗示自己有家可歸,多麼可怕。愛狄露淚腺搾出異色的體液,好洗刷自己的劣根性。
黑暗當中,戴著面具的自己牽著自己的手,「回去吧,歸家吧」 。手腳漸漸變得鈍重,她幾要咬破唇般的掙扎。
痛楚、憎恨、憤怒,愛狄露化其一切為力量,潛進黑暗更深處。


「呼 ……呼……呃,可惡……!」

跑得上氣不接下氣,摸及正門,卻緊緊上鎖。 周邊鐵牆高出身高好幾倍。她猜想深夜沒人會巡查,把握時間沿醫院外周迂迴。

「在哪……呼……,用這個……!」

 摸及廢物棄置場,泛黑的回收箱塞滿無數廢物袋。其處汙穢無比,卻埋藏許多因素幫助愛狄露。
愛狄露在回收箱上堆起垃圾和其他垃圾箱,踏在其上,伸手攀上牆壁頂處。
這般小事怎難倒我--攀上的牆壁比想像中高,未等她沉浸於成就感,一落到牆對面的地上便因衝力而反彈到遠處。


「唔!! ……這點,小傷……!」

碰撞和擦傷連環來襲。手肘和膝蓋露出噁心的傷痕,而愛狄露也不管就繼續前進。
傷口會痛只因在意受傷。如今不過是小事。
愛狄露不朝照明已關閉的正面入口走,而是沿牆跳入緊急逃生樓梯,緊接著朝高處奔跑。
意識漸因缺氧而朦朧,惟洶湧感情支撐著她,往遠處閃爍的暖色光叢吐出帶血味的唾液,好紓緩源源不絕嘔吐感,繼續驅動雙足運動。
繞過一個又一個鋼鐵迴旋,熬過不知多長的時間--終於。

「呼,呼……唔嗚…………!還,沒完……!」

愛狄露像撞上柵欄般跌倒,一瞬昏倒,隨後再度鼓動脫力不堪的雙膝,蹣跚站立。眼前有道赫赫的鐵門。她仆倒般握著逃生口門柄,轉動。
扭著--打開了。愛狄露乘著幸運的風,打開沉重的鐵門,走進內裏。

「嗚 ……」

醫院走廊,只有微弱的照明,對愛狄露這小孩而言實在太過不祥。

「才不怕 ……才不怕……!」

即使如此,要是在此止步,等著自己的未來就會更加凄慘 。黑暗、膽怯、孤單--更造作的恐怖驅散眼前的不安,愛狄露一步一步走往黑暗中。
她憑升降機位置之類的記憶,一邊回顧背後一邊前進,直至走到,伊莉雅所在的病房前一個拐彎前。
--愛狄露突然停下。
噗、噗、錚錚--遠處好幾人的腳步聲,還有好像跳上鐵板般有規律的鐵聲,一同自拐彎右邊響起,和左側伊莉雅病房的方向相反。
愛狄露悄悄從走廊角落半探出頭, 窺視那個方向。


「…………?」

幽幽月光下,尾指般大的人影進入了病房。人數實在比平時巡查時多出太多。這時候患者不應該已睡著--

「…………唔!?」

下一瞬間,人影噗噗錚錚的,幾人一起拖著病床,擺上接連液管的擔架從病房離開。
那群異形人影,甫走進特大升降機,立刻又出來,進入另一病房。
--這光景實在嚇到愛狄露。因為人影的陣地漸漸挨近伊莉雅的病房。


「檢體代號 ……」

「等級是?」

「相當於7……」

幾個單詞都是熟悉的。所以更使愛狄露焦躁。果然,這裏的“患者”全是--。
比起這些,那些昏睡的患者,會在這時間被連病床一起運走此事更為異常。愛狄露確認人影從病房離開後,一口氣衝進了伊莉雅的病房。
不能再懼怕不前。愛狄露一下子掀開房門,飛奔其裏。伊莉雅的身影--還在!

「伊莉雅!伊莉雅,快起來,伊莉雅……!」

咇、咇、屏幕上,一條波形有規律的既亮既滅。愛狄露呼喚沈睡中的伊莉雅,搖動她的身軀。可是此舉既未影響波形,亦不見她臉上任何反應。
噗噗,錚錚--兩種聲音漸見響亮,愛狄露焦急至極,醒悟自己無法喚醒伊莉雅,決定背負伊莉雅逃走,於是掀開她身上那塊厚厚的布被。
可是,在其底下--。

「這 ……這到底,怎麼一回事……!

伊莉雅沈睡間,四肢纏著好幾重粗液管 。--不久前明明還不是這樣的......!
明明被纏得這麼緊,伊莉雅也不見甦醒的跡象。明顯,伊莉雅是被有意致睡的。是被下藥嗎,那麼只要拔掉液管的話--。

「--別碰那個較好,它兼輔呼吸輔助器」

愛狄露,剎那間,被惡寒凍得全身僵直。
幾道冷汗 流下臉頰,滴落地面。覺悟自己在此被了結,眼前一瞬蒙黑。
即使如此--即使如此愛狄露,在伊莉雅面前還是一位好姐姐。

「甚,麼 …………是誰……說些,甚麼……想把伊莉雅,怎樣了……」

沙啞問道,然後轉身。 站在背後的,是身姿異樣非常的初老男子。
啊,這當真是,從前在繪本見過的魔女。混雜的思考奪去愛狄露的正常思緒。 手上提燈,照得輪廓更顯陰森--。
男人得意笑過,抬頭按住身後數名侍從,擎著手杖一步一步走近。就好像,享受逼迫愛狄露的過程般。

「這位姑娘還真諸多發問。也好也好,不太要緊。最近的小孩太謙虛叫人不懂應對。有不明白的就發問,那的確是學生該有的姿勢。真不愧為全校學生的模範」

男人嘻嘻奸笑, 似要打量愛狄露般走近。而愛狄露被壓倒間,仍要護著伊莉雅,然後再凶視回男人身上。

 「喔喔,這氣魄還值得欣賞。那膽小懦弱的父親居然生出鷹般兇桿的孩子。--叫愛狄露,是吧。為救親妹而來,真是太稱職的親姐」

「你認識......我」

「謙虛一點。像妳般優秀的學生誰會不認識。你父親說給我很多呢。好,現在我為妳談談“將來的事”。嘻嘻嘻......」

惡意的波動自愛狄露身上散發。老男言語底下只有不快的感覺。男人正走近來,愛狄露眼神填滿殺意瞪往他。

「......就是這眼神。年紀輕輕,就能理解大人的話題嗎。真棒的姑娘啊。父母該為你而自豪吧,我實在身~同感受啊」

「想說甚麼......」

男人手撚下顎,看著愛狄露的圓大雙眸感概過後,視線移往其背後--睡著的伊莉雅。
愛狄露察覺其眼光所向,殺氣更甚踏步往前。老男為防窮鼠齧狸而退後,後方數名體格健碩的男子飛奔上前;而老男則匆忙制止他們,繼續與愛狄露對峙。

「啊,抱歉,抱歉。借來幫忙的騎士隊菜鳥, 除了體格大之外一無是處。但請放心,顧及妳的將來,我會拜託他們用心照顧妳。也為給妳父親交代。妳身上的擦傷,我替妳治也可以喔?」

「你們要......帶伊莉雅去甚麼地方。代號零,又是甚麼。......你們分別那些I.P.D.,到底有何目的......」

瞬間,老男眼神忽變。他打量的對象,比自己想像遠遠珍貴得多。
老男看往愛狄露的視線,漸漸變為合乎高齡的沉重。愛狄露不禁吞唾,防範老男的反應。

「.....是妳自己聰明,還是那膽小鬼漏嘴......兩樣都是吧。--結論而言,那不是妳該知道的事。請不要誤解。這是為保護妳自身。妳既聰明該很快明白」

「以伊莉雅作代價......能保護到甚麼?我的生活?將來?錢?」

「除了妳說的一切,還有這個世界本身。--無論哪一樣,現在妳該無法理解了吧。然而到最後妳必定,必定會知道。比起妳妹那份沉重宿業,不受束縛的安穩生活才是至美好的」

「說謊!那是詛咒!那是分隔我和真正幸福的,惡魔詛咒!」

「說得不錯,那亦同樣是救贖。妳要是就此成長,終會晉身大鐘堂中樞之位吧,到時妳知道一切,便會明白我所說的含意。雖然妳看似能取回所失去的時光,但時間可不會倒流。過去的已過去。她必須一度失去。--喂」

「慢......喂,等,不,不......!」

老男搖一搖顎,身後的壯男一個個逼近。樹身般粗的手腕接連伸來,未待愛狄露反應就緊緊抓住,她只能朝左右的壯漢踢腳掙扎。
被握得鬱血仍一直抽踢,好像要卸去自身的恐懼般,踢個不停。
老男看得有味。身旁的壯漢按捺不住,喚著「醫師」,他嘴角上揚道。

 「......既然妳頑固抱著妳所相信的未來,既然妳容忍不下世界的歪曲。--取得力量吧。取得力量,連這些強壯的男人也扳倒。記著我的臉孔。妳能一瞬就叫他們灰飛煙滅」

說話之間,老男取出抹布,拿出小瓶倒上液體,然後朝愛狄露嘴部一塞。

「不......不......唔唔!唔--!!」

「送妳上修羅之道。只要妳有那覺悟的話。--不久將來,妳就會有求於我。當妳找到我的所在,登門到訪,我將樂意接納。所以,記著吧」

「唔!唔-!唔......嗯,嗯唔......」

視界 爆出無數火花,意識也逐漸消退。色彩失卻連續性,一切漸漸分解為紅綠藍的四邊形。

「關鍵詞是 “抑制劑”。用這個來纏求妳那脆弱的父親。......我們會等待。等妳得到強大力量,好擔任我們理想的基柱......嘻嘻嘻......」

 力量......沒錯......就因為我無力,伊莉雅才--。
 魔人授與的詛咒和拯救,在她沉沒中的意識旁縈迴,直到無機質的黑暗完全吞沒了她。


 *

醒來時,眼前是全不熟悉的天頂。
其處四面圍壁,不見日光照耀,比先前所處的病室更昏暗污濁。
這唯一事實,證實了伊莉雅心中 一項假設。
--果然我就是I.P.D.,就被關到這麼惡劣的地方。
 下一刻想到的,是對至親父母的歉意,以至於至愛姐姐的悲容。
即使此病得治,自己該怎樣面對家中親人呢。想著這些陰暗的事。

「 ......嗯?醒得還算快。--喂那邊的,你啊。代號零自淨能力很高。稍後導眠劑加重一點。還有精神抑壓劑也是。雖說她還沉靜,但可是等級9,別出差錯了」

 聽見陌生的聲音。雖還能思考,頭卻沉重。想要郁動身體,卻動彈不得。四肢被緊緊纏綁。
她試晃動唯一能動的頭,望向聲音來源。那裏是異樣的......造作異常的頭蓋骨,初老的男性。
眼神交會。老男的眼神,比任何見過的人也更多欺瞞。比起纏上白衣那時的爸爸還有更多。

「感覺如何呢。也許多問了,畢竟妳從那般好的醫院被送到這裏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......不錯,犀利的眼神。剛才也見過這樣的眼神。真是一對不符年齡的可怕姐妹」

「 …………!」

姐妹這一單詞觸動伊莉雅神經。老男看見她生動的反應,十分滿足的吊起嘴角。

「我自言自語而已。妳倒可閉口不言。不用怕,談個兩句也不錯吧」

「醫師,別再多......。剛才醫師說過,等級9需要細心處理......。檢體的主診可是我啊......」

門後一名年輕男子呈上苦言。而老男則發怒道。

 「你這庸人!少在班門弄斧!這般環節,只消加重劑量到不至成廢人的程度就足夠了吧!」

「是是,對不起!」

年輕男人尖叫般回道,閉上門,隨即溜走。
此處似乎欠缺修繕,門並沒有關緊,留有空隙可供查探背後。此處人流稀疏,不設監視機。全體上是一座殘舊的建築物。
老男見其離去,注意回到伊莉雅身上。他的眼神是在試探。他在試圖動搖我的心。不可簡簡單單就露出反應。--思考過後,伊莉雅決定堅持平淡表情。

「抱歉,繼續話題吧。該說繼續自言自語吧。--妳姐還真完美呢,得知妳被 “引渡”後,深夜就單身來幫助妳。那般好的親姐哪裏能找呢。妳也真幸福了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開心嗎?沒錯吧。妳最愛的親姐呢......我一告訴她妳是I.P.D. ,她就滿臉憎惡的就此離去了。悲慘,悲慘啊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......還不相信嗎。是真是假由妳自己判斷。也難怪是妳會在壓力測試中獨獨一人保持平淡表情。聽過你親爸說過,其他孩子哭泣叫喚間,就只有妳一直保持表情自然」

 聽其滔滔不絕,伊莉雅也開始有所疑惑。姐姐來拯救自己,一定是真;滿臉憎惡歸去,一定是假。
但是,壓力測試 到底是甚麼呢。哭泣的孩子?爸爸?
--因素齊集的一瞬,那刻一直殘留在伊莉雅心中的疑惑片段,此刻拼成一塊。

「妳該心中有數吧。 多問了,妳不就是當事人了嘛。早前,妳爸該開過講座了吧。沒錯。用I.P.D.來唬人、脅逼小孩,無事則已。處處都在礙事,那庸人」

「…………欸?」

伊莉雅表情不常平淡,變得蒼白。老男目睹之,更發興奮。

「沒錯,要思考,填滿猜疑的拼圖。壓力測試,不就為根除“決不能在學校出現的”I.P.D.而作的嘛。嘻嘻嘻,沒感到奇怪?妳在學校生活至今,周圍別說I.P.D.,發作織詩人因子的人,妳可有見過?無論同班、同學、教師、甚至鄰居,可有見過?」

從未見過......沒有沒有,全都沒有。
對了,為甚麼全不察覺身邊的異常呢。教科書寫過,課堂也教過。織詩人因子本來就會在一半左右的女性中發作。
可是這些知識全無實感。為甚麼?單是初級班的女學生和教師已有500人以上,從未聽過當中有任何一人 “是織詩人”。
此刻,伊莉雅終於醒悟到,至今上學時感受到那異常的真面目。內裝、外裝、人員、氣氛,一切共通之處,就在那近乎潔癖的“白”。

 「妳今年七...八歲是吧?這個年齡,數百人之中有5%的人發作也絕不為奇。現在妳不就發作了嗎。嘻嘻,那麼那學舍到底又想培育甚麼呢?」

「......夠,了......」

「“純粹的人類”。沒有長處,毫無“超越人智的力量”,純水般的人類。政治中樞,或是其家系出了織詩人,妳知道會發生甚麼事?流血的歷史!庸官為一己私利而不斷廢立御子,互相爭鬥,自相殘殺。大鐘堂的過去正正充滿血腥」

「我不想聽......」

「大鐘堂以血洗血,為塗白那朱赤歷史,才建立那間學舍。當時執政者甫清掃完政敵,最先所欲就是收納有能且無害的非織詩人人材。單純得很。正如關小鳥在籠裏一般,發作者出現就立刻隔離,這樣的行徑持續了許久。直到我到訪“此地域”前一直如此」

老男所談已不再聚焦於伊莉雅。他仰望天頂背後的天空,寬展雙手,饒吞更發加速。

「我為這落後的世界帶來了拯救與變革。 我光榮祖國的技術,只一小枝節就撼動了這塔的歷史!我應用區隔(ブロッキング)和任意融合(アクティブフュージョン)技術發明了“抑制劑”與“活性劑”。年輕有為之士無需再被埋沒,研究材料豐富有餘。在這技術落後的國家能成就至此,自己也不禁讚嘆啊」

老男頃刻陶醉餘韻中,視線又轉回伊莉雅身上。伊莉雅冷不防直視,咬緊牙關竭力保持表情平淡。

「妳的學舍的入學條件,除了學力還有其他因素。兩代以內親族不存織詩人。嘛這項只不過是保險。沒錯,資產,龐大的資產!足以供一直施抑制劑的資產!穩固名譽與前途的資產!......多虧這些,我賺得盤滿鉢滿 了。I.P.D.固然多多益善,但為了研究,還有更應該做的事。接著呢--」

 老男邊說邊走到床前,轉目看著床上的伊莉雅,眼神似在哀憫。

「我建立的成果可謂完美。直到今日為止滴水不漏。就只有妳除外。不單如此,還要是等級9......要是陰性,妳當能替代克羅榭(クローシェ)了。可惜,有人因妳成了I.P.D.而感到困擾那」

「......姐姐!姐姐會被學校......!」

聽老男之言,伊莉雅忽如睜眼,吐露一直埋藏的感情。
而老男的表情就有如死神在偷笑 。

「別擔心別擔心。這件事不用怕。我答應過妳爸好好對待妳姐。用妳,做代價。我畢竟講信用,絕不食言」

「……是嗎…………欸?」

伊莉雅一瞬安堵,隨即表情僵住了。
姐姐還平安。太好了。用我,做代價?
瞬間,老男口角顯露異樣的銳角,露出泛黑的齒莖。

「真感動......感動落淚啊。妳爸,沒錯,是妳爸!為了餘下的姐姐將來!......出賣了,妳的身體,給我。連同妳活過的蹤跡,一併賣過精光」

他在說甚麼?
自己本來就在世界底層。但也不過是可攀爬的穴。
但如今,老男所展示的,全然不像自己謙虛的想像;絕對爬不出去的無底沼。
不知何話是真,何話是假。 好像作惡夢一般,噁心的飄浮感混亂著視界。
伊莉雅只希望這是夢。然而死神仍不住發聲。

「妳是I.P.D.一事,若公之於眾,姐姐將被停學,雙親將被撤職甚至放逐。無論如何,姐姐的美好將來都會化成泡影。 明白沒?妳這親女兒的人生,被放在生意桌上!最後還談不成!為女兒的將來,不,為自己的地位,為名為利,想的全是了無人性的事!」

老男不管口沫飛散,更加興奮說道。像在判決,也像在發怒。

 「妳既不再是他們的親女兒,也不再是姐姐的妹妹!妳已無處可容!妳已不再存在!......難以相信吧。比惡夢更壞吧。但妳要承受。這就是世界的黑暗。大多數人享受光輝,為使其存續,人類這種魔物獻上了祭品,永世編織怨歌。那就是黑暗」

「 …………證據......在......」

「聽著!妳,有覺悟承受這一切嗎!?從今以後,妳將成為我大鐘堂之槍矛,最尖峰的士兵。妳只有這條道路走。即使如此,妳還想沉浸過去苟且過活?也好。但要記得,妳所依存的事物根本毫無價值!只不過是披著人皮的醜陋魔物!」

老男沉一口氣,從腰間拿出傳訊器,緊握一下,然後伸給伊莉雅看。
屏幕顯示著「錄音」與「播放」兩按鈕。其意思是......老男正要按「播放」,伊莉雅的腦,與心臟,立刻警覺起來。

「啊…………啊…………!」

「還想沉浸痛苦中?想窺看人的業?用心聽吧。妳曾經稱作父親的生物,說的是甚麼話......」

嗶。沙沙沙......雜訊後,聽見的是。

 『…………嗯,是的。我願意交付代號“零”的檢體予研究所直轄。希望按照約定,保全我家夫婦與愛狄露的立場。……好的,伊莉雅生存的蹤跡全都一併銷毀。從學校也是,從家也是,從我們之中也是。好的、當然、從愛狄露心中也是――』

 *

「......喂,那個等級9,沒問題嗎?你不是主診嗎?沒搞錯藥物投放量?」

「不,的確減輕了。絕不是藥本身的問題。自從醫師又發 “惡癖”後一直都是這樣」

「已經一週了,她連眼也不眨啊。腦波呢?......正常?那樣子也?眼一直睜著......不睡也不吃,到底想著甚麼?」

「我怎知道...... 真是的,那醫師真是有點瘋。我也快失常了......」

回診。同僚閒談。隨即解散。深夜,兩名當班。
  內線,反應的是同一診官。睡眠劑、精神劑、感不到效力。要走,趁現在。
嘟-。

「喂喂,真的嗎......居然在醫師不在時......喂,身體沒大恙嗎......」

「想吹.......風......」

「不好意思,這時間不准許外出」

「 那麼......小解......」

「用廁是吧。明白了」

被乘上輪椅。拖著點滴座架,一起前往廁所。

「偏偏女職員休班......妳打算怎樣?」

「自己進去......你在外邊等就好......」

「是這樣嗎............」

人員教育不足。畢竟設施本來就缺乏人員。廁所欠缺清潔與修葺。窗前鐵柵歪曲將斷。
腳能動能站。手能拿起並握緊物件。拔掉粗大的點滴管。座架太輕用不上。憑這輪椅,一擊決勝負。
舉得起。很重,但不要緊。全力,轉一圈,在適當時機放手--就是現在。
啪爛!

「甚麼事!......喂喂,住手......!」

從頭部起穿過碎開的窗花、自縫隙躍出。下方地面很近。--這下可死不透。

「 他媽的,這樓可是三樓啊!為甚麼偏偏是我碰上這種事!」

乘著慣性飛在空中 。頭上聽見男人的叫聲。頭先落地算是最好,但現在似乎會是腳先落地。要是從五樓跳下,事情就另計了。
呯。痛楚從腳踝直貫頭部。踩到玻璃碎片了。不快跑的話,就會被抓回去。
該走往哪方向呢。不知道。黑得不見一物。那麼,往黑暗裏走,想必能找到地方墮下去。
已經,無處可去。已經失去歸所。歡迎我歸來的人已不在。要是屈服於命運,就會被灌藥直到記憶被奪,淪為弒神的兵器了吧。
四方八面全是牆壁。無處可逃,無處可跨越。到此只此放棄。
所信的事物全是虛構。虛構也好,正是可以依靠 的才會依賴。可是,不能依賴。絕不可依賴。一旦抓住,與我一起墜落的,就會是我最喜歡的--。


 「…………嗚,.......嗚.......」

還有淚在流。 一切依戀,趁現在快洗盡。
依戀。沒錯,那香氣。燈光。笑聲。還有笑容。從腦裏,一片一片的,剝落。最後,沖刷清光。
回過神來,我到達了。忘記關上窗簾的房間,三面笑容。每個都在歡笑。太好了--。

「謝謝 …………姐姐…………很快樂了…………」

告別光輝,沒入永遠的黑暗。走上熟悉的道路,走往熟悉的地方。
到達時。爽朗的風,呼刮我回去。夠了。我迎風前進。
世界,很美。眼下一片雲海,映照月光,伸展雪亮。坐上去的話,該會感覺輕飄飄吧。
坐不上去,那只能算我的錯。非因世界急促,而是我沒趕上。餘下這具失靈的齒輪。沒它也好,世界依然在運作。
一步,又再一步。世界高高延伸。委身往強風中,正好就飄了起來。停風那刻,我仰望整個世界。
這樣就好。沒用的東西,我全部吸走了。神啊,要是祢存在,求求祢。
光照,姐姐的未來--。

 *

「唔,光......珠寶--才不是!!」

在半空赫赫發光,是寶石也太突兀了吧--。 女人丟掉手上玩意,往光芒源頭疾奔。
跨越樓層,穿過屋內,光芒旁邊一具小小人影,映照月光顯露了輪廓。
少女身形幼細,危站岸壁上,正要跨越死亡的一線--。

「停住---!拜託了,停下來,停下來!!!」

女人使上全力嘶叫。雖然還遠,岸壁上的少女也注意到,睜開眼睛,緩緩轉頭望向聲音那邊。
女人喘著氣走到少女十步距離前,手撆在膝,擦拭汗水。隨後抬頭,一覽少女全容。

「是......戒指,那道光...... 要是月亮沒出來,誰能知道呢,真是的......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聞之,少女沒氣的望著戒指。少女無色的表情,視線的合意,女人從不知曉。

「吶,望著這邊吧......該停了,這種事......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少女視線又回到岸壁遠方。女人一瞬目賭,剛才逆光所未照及的身軀。
細看,少女身上薄衣 好像枝節般稀爛。她異常舉措,而且,她的確--在頸項上有圓形紋樣。
女人又走近兩步,叫道。 

「妳也是I.P.D.?我.....聽著有點奇怪,但就是I.P.D.的朋友。是真的! 我看過無數像妳一般的女孩了。無家可歸的,失去親人的......但全都不要緊,只要大家同心合力,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的!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吶,死就留到最後一刻吧......妳這麼年少,甚麼事也還沒做嘛......。雖然人生苦短...... 樂事也一樣多,不對嗎......!」

「…………我……」

少女還會回應,叫女人稍作安心。
然而少女卻回答道。

「我,不死不行」

風勢減弱。少女遺下,天壽將至之人的, 薄纖面影。

「住......住手......!!」

「………………為甚……麼……」

風壓回少女,倒在女人胸口上。
 少女--伊莉雅已經放棄了一切。失去靠倚。所以,全不奇怪。正如現在,自己也在依賴某人。

「…………在哭嗎?」

女人抱著自己,眼簾垂下,擠出幾道淚痕。溫熱的淚水落在伊莉雅臉上。

「...... 不,該在是在發怒.....」

「……惹怒了妳?」

「嗯嗯。我在憎恨那逼迫妳的一切。為甚麼,像妳一般幼小的女孩,要選擇死亡 呢。真是恨得想立刻揍上幾頓」

女人拭過淚水,強振口吻道。 淚雖未止,眼眸卻更發堅定。

「沒錯啦,絕不對輸給不公平的事。妳也很不忿吧。畢竟還沒報復一頓!」

「 我......已經,夠了......」

伊莉雅語畢,再度轉身。
瞬間,女人抱住伊莉雅。

「偷了」

「……欸?」

「妳總在想著死。那權利我偷了。妳的東西是我的東西。被偷了,那妳就不准擅自死掉」

「……哈?」

女人不管伊莉雅困惑,抓緊其肩膀,用紅腫的眼壓近她的眼睛。

「我是個賊。妳沒權選擇了。明白我的意思沒?」

用語不善,口吻仍鏗鏘有力,似是希求。
此刻,伊莉雅正在傾聽。

 「和我一起,活下去。雖然失去的事物無法尋回,但新的時光滿滿的等著我們。--呢」

呢。--終止符銘刻。伊莉雅感到好像取回失去了的一半。
她頭腦晃愣,並無細心思考。而她的手,卻攀住女人的衣服下擺。

「我名叫伊恩。妳呢?」

「.............涅爾。我叫,涅爾」

 「是嘛。那麼走吧,涅爾。--好了,以後姐姐就來罩妳!
 噢呀。嗯嗯,人就誠實最好。乖乖被我帶回去吧」

「…………真是奇怪的賊」

月光在背後,溫暖在腹中。
伊莉雅這名少女,現消失在黑暗 之中。

 *

醒來那刻,我早已架起笑容。
單張床、單張桌、單具座枕--獨個的,自己。
一切好像從未變改。雙親不發多言,只為我細心療傷。
父母眼神帶著希冀,生怕我說話擾人,一味給我餵飯,談笑風生。
自己也迎合搭話。毀掉--而雙親也鬆一口氣,繼續往我口中送飯。一切--。
這樣就好。這樣就好。做個父母喜歡的自己。贏取學校首席,晉身所欲的地位。快點跳級,脫離那滿是蠢才的溫室吧。
到時候,我就能取到手。理想的自己,還有拯救的力量。贖償伊莉雅的力量。再來一次。這次一定要。力量。破壞一切精光的力量。戴上面具,矇騙那些欺壓自己的人。

「說回來,愛狄露將來打算如何?看妳的成績和器量 ,真的前途無可限量呢。說來聽聽」

「愛狄露這麼努力,一切夢也能成真。說來聽聽。喜歡怎麼的將來?」

「是呢......啊,是了,我想-- 」

我要。找回伊莉雅,取回兩人的生活。毀掉無用的一切,撕毀一切,然後,然後。

「做個織詩人,進入大鐘堂的騎士隊。幹掉全部壞的I.P.D. ,創造和平的世界。不是很美好嗎?啊,是了爸爸。讓我和醫師見面。早前商談過抑制劑的事情是吧。啊哈,怎麼這麼詫異,我是認真的。吶,何時可以見面?明天?後天?再後天?」

二人,時齡八歲。
愛狄露與伊莉雅,離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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